上班前1小時、下班後4小時，是阿耀的外送時間。前者是「醒腦」，後者是「放鬆」，8小時的正職夾在中間，三方取得平衡。縱然解決之道過於疲勞，卻是他認為的正解，是Google Map上找不到的人生路，或許漫長、曲折，但路途上總有溫馨的人與事「忽然」應援，使他獲得出乎意料的回饋：金錢買不到的讚美。
迷路：探勘自己的新路線
「地圖很常讓我迷路。」身兼時下最夯的外送員，入行已經兩年多的阿耀，提起這份工作最令他傷腦筋的就是騎著摩托車，迷失在每條大街小巷。App上的抵達時間像是一組跟情人約好見面的承諾，他疾駛狂奔，在熟悉的城市找到陌生的門牌。
「Google Map的機車導航系統還不完備，通常會切到汽車導航，只好掉頭、重新來過。」耳熟的機器女聲指引東南西北，卻離目的地越來越遠，他無奈地笑說：「無論如何，還是要把餐點送到對方手上啊！」近乎一種使命，用時間換取空間，在虛線般的指南上，他騎出真正的認識，「原來這裡長這樣啊」、「從來都不知道有這條路」、「高級地段裡比較老舊的地方，能看見最美的101」……阿耀享受「開拓」，這座臺北城居然有這麼多未開發的隱藏版景點，透過送餐，他親身體驗。手機掛在胸前的阿耀，點亮螢幕，他交換祕密一樣叫出前幾天送餐的路線，指著一條像被圓珠筆反覆塗抹的線條說：「這條路好美！」
他說，找時間他要以不是外送員的身份，好好的，去發掘尚未探勘完畢的部分。
阿耀說話時總笑著，似乎不以為苦，一般人視為勞力活，他倒樂在其中。
難道不覺得會耽誤，或者萌生自己「走錯路」的念頭？阿耀雙手揮舞，馬上反駁：「外送讓我返回軌道喔！」雖然有份穩定的正職，2019年因心理因素，先循就醫模式試著改善。然而，他認為費神、費錢又沒效果，那段日子就像行屍走肉。
後來，阿耀變身「斜槓青年」（Slash），接技術案子、幫人採購電子產品，到成為一個外送員，他突破瓶頸，「想說外送或許是轉移焦點的好方法！」暫緩無法立即解決的心理因素，讓自己不再渾渾噩噩，嘗試多職人生，「假如你什麼都沒試過就說生命好無聊，這輩子是否就這樣過了？」阿耀接著說：「現在我知道喜歡怎樣的生活！」他的迷途與經歷，讓生命找到最契合的角度。
接過和送遞是兩組不同的動詞，細微的差別在於：收、給，各別當事人只能接收其中一種感受。對於外送員而言，他，成為連接兩個動詞的媒介。阿耀說：「店家、客人都很溫暖，我是這樣覺得啦！」熱呼呼的美食餵養了三種人：努力營生的店家、肚餓下單的客人，以及滿足、串連他們的外送員。
出發：感受城市和人的溫度
受訪時阿耀一身螢光粉紅，上年紀的歐兜邁，偌大的保溫箱老僧入定般固定後座，歲月斑駁的痕跡，妝點得很「少女心」。「這些裝備可是要自掏腰包，2000元買斷的喔！」他指著保溫箱、身上防風外套、手機裡的派單軟體，此為「公司貨」。另外要自備手機架、藍牙耳機、手搖飲的杯架、湯湯水水的碗架。一台尋常的摩托車，被賦予了暖胃的任務，老驥伏櫪，台北直直撞！
外送箱類似食物的保險箱，確保它的「人身安全」：不溢湯汁、維持溫度……是基本，也是對食物的珍視。即使馬路顛簸，仍得時時「感覺」保溫箱中的餐點是否有危機，簡直像護送一個嬰兒的謹慎態度，如果LOGO不是熊貓，一個嬰兒或許更貼切解釋內容物有多麽重要吧？！
外送箱想必是所有人最好奇的「神器」吧？阿耀分析，外層是防潑水布料，銀色鋁箔內還有海綿墊、塑膠板，或冷或熱的餐點皆可維持剛出餐廳時的溫度。他還很專業地添購杯架、碗架，牢牢穩固著，彷彿食物版的嬰兒座椅，閃失不得。
回想初體驗，阿耀利用上班前一小時的空檔接單，全副武裝，趕赴早餐店取餐。每張單在成為食物前是一串8位數的編號，阿耀不諳其中眉角，跟老闆朗誦號碼，活像台說話計算機，說著天才曉得的密語。老闆看多了，縱使忙得焦頭爛額，也不忘點醒他：「少年仔！汝講＃後壁的數字就好哇！」阿耀補充道：「那個老闆是個白髮蒼蒼的阿伯，他不是說『井字』，是說Tag！」這是課堂沒學習到的潛規則，第一天就有善心人士提點，深覺這是好的開始。
身處美食一級戰區——信義區，除了搶單激烈，更令人好奇的是：天龍國中的天龍國，是不是會經常遇到「奧客」？阿耀想了想，簡約直白：「目前沒有。」實戰經驗告訴他，每回將熱騰騰的食物交給素昧平生的客戶，對方一句辛苦囉，便是嘉獎。然而，這不是很正常的應對嗎？阿耀的認知卻突破盲點：「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，別人的鼓勵是額外的！」樂天性格展露無遺。
台北天氣難測，陰晴不定，轉眼傾盆大雨；溫度不照規矩，忽冷忽熱，穿對衣服對機車族而言特別難。「這陣子寒流，騎車的時候體感溫度更低，以前公司外套裡面穿好幾層衣服，現在一件feHot發熱衣＋襯衫就OK！」為何選擇aPure？「同事會分享哪個牌子發熱衣比較『實在』，畢竟，這種東西要穿過才知道好壞嘛！」看天吃飯的阿耀，平日內搭feHot即可，油門催落去，無懼外在怎麼變：一個暖男，繼續為人暖胃。
座標：我走得比預期更遠
阿耀是為了當外送員才買摩托車，這，似乎和一般同行的出發點不同：利用既有的動產，額外賺外快。他自掏腰包一萬餘，買回車齡十年的豪邁125，在歲月的痕跡上，貼滿Ｑ版的小小兵、史迪奇貼紙，可愛得過分！內搭feHot發熱衣，才算整裝，開始外送！
外送員資歷滿週年，跑夜班的阿耀有什麼收穫？他歪了歪頭，說：「我發現這社會沒有想像中冷漠。」以為是邊緣人，實則不然，透過每雙「傳熱」的手，彷彿無形中療癒了難以言詮的傷口。「例如有幾次下豪雨，客人還會給我100元當小費，當下真的很感動！」或許正是如此， 阿耀期待下班後四小時的外送人生。不累嗎？「我其實就是刻意讓自己疲憊，否則會胡思亂想。」
阿耀的談吐「有點柯文哲」，訪談過程中某個稀鬆平常的提問，敲響它內裡的頌缽——嗡嗡嗡——產生共鳴，好多想說的話語狂瀉而出，造成字句們爭先恐後，反而聽不清楚。我並不阻止他，從訪談開始，阿耀刻意隱藏的一面，悉數向陌生人袒露，身為聽眾，我好像愈能體會他所謂外送時受到的鼓舞：渴望被聆聽的需求。
根據阿耀自身經驗，會叫外送的人大多為租屋，身份可能是學生或上班族。他往往按了電鈴，應答者非下單人，他就知道，這層樓是出租套房；致電過去，對方穿著拖鞋狼狽下樓，聲音啪嗒啪嗒響，往往是客人先說抱歉，哪怕阿耀遲到了一分鐘，「面交」時毫無怨言。當他描述這情節，我瞬間覺得：「太浪漫了！適合做愛情劇的男女主角初見面的橋段啊！」
採訪過程中，咖啡店外猝不及防地，星星點點夢一般的雨紛紛墜落，玻璃窗毛了邊，像被雨裝了透明的窗簾，他時不時拿起手機查閱附近有沒有訂單。我問他，這種天氣還外送？對。畢竟騎車送餐是肉包鐵，即使全副武裝，一想起他上了歲數的摩托車，不免令人心驚，「昨天其實幾次都差點親到別人的車屁股。」他解釋與其搶快，送餐原則仍是乖乖牌，系統預估的送抵時間僅作參考，有時是餐廳拖餐、有時是客人臨時改地址，「要是出車禍，不是更麻煩？」阿耀就曾發生過一次車禍，賴以為生的財產受損，進警局寫筆錄跟處理賠償事宜，最快，也要耗費半小時以上。「吃過一次虧，不如慢慢來比較好。」家人會擔心吧？尤其專跑大夜班的他。
「剛開始是滿反對的，不到翻桌子，就是……會偷偷把我車子藏起來，故意讓我沒辦法外送。」阿耀笑說：「他們很擔心我遇上酒駕，可能新聞裡的行車記錄器看多了吧？我是覺得齁……我都三十歲了，成年人就該為自己負責。」阿耀透露家庭關係不大好，兼職後碰面時間大幅縮短，反正母親本無開伙的習慣，家人都是買外賣。「因為這樣，我媽吩咐回家時順便外送宵夜給她，評價星星最多的就好！」不在App裡的訂單，單單為母親專送，就我理解，那真是婉轉的甜蜜。「我媽最愛乾麵，淋點甜辣醬，加很多醋，豆芽菜另外包。」每天點餐嗎，阿耀直言越來越了解媽媽的胃口，身份對換，他更像個慈父，遲歸時提著有致歉意味的食物，預備安撫脾氣執拗的女兒。
你不覺得這跟你原先設想的截然不同嗎？我問阿耀。「意料之外的意料，出門和回家的理由被重新定義，就像程式碼被偷偷竄改，然後就變這樣了。」理工男阿耀覺得這種Bug挺好的，「說不定，這才是正確的。」如同忽視一則預言，扭轉該死的命定。
訪談尾聲，我問阿耀你認為人生要怎麼走？他說了句棒喝：「像這樣，」他緩緩地抬起左腳，再用力往前蹬，「左腳開始走，右腳也會跟上。」他走出咖啡廳，送餐去了。
【番外篇：阿耀正職日常】
阿耀是IT工程師，你能想像理工男的桌面如戰場吧？筆電、桌機，雙螢幕同步作業，敲擊鍵盤的手從未停止，喀拉喀拉的，一串串天書般的阿拉伯數字誕生，那是他讀得懂的語言。
我試圖想補問些問題，他頭也不抬，斯文地說聲：「11點過後，好嗎？」專心於專心，坐在旁邊看他展現長才，總會令人回憶從前：「現在的你，過去一定為未來付出很多吧？」縱使前途渺渺不可測，我們也就這樣長大了，成為一個大人，用學會的技術謀生，跟現實短兵相接。
你可以從桌子來「揣測」人的性格。阿耀的桌面散置文件，插滿筆、尺、剪刀的筆筒，空氣吹塵球，一大一小的小小兵公仔，其餘的疆域屬於鍵盤和滑鼠。
這畫面的「刺點」是小小兵。它推翻我對阿耀的印象：「原來他內在是個孩子啊！」與他的談吐動作結合，有點慶幸、有點感傷：他內裡非常之乾淨；他內裡正在挽留被迫成熟的赤子之心。
談到最喜歡的卡通人物，暫停工作的阿耀，搔了搔頭：「嗯……小小兵頂多是第二名。」他自桌底抽出藍色絨毛物，啊，是史迪奇，「這才是第一名，因為午睡的時候可以趴在上面！」奇趣兼具功能性。
他如視珍寶地抱著，實在天真無害，很難跟在外送時衝衝衝的他印象聯結。或許，我們都衍生出一套「退化機制」：童心不是幼稚，是返回純粹的狀態，短暫避難。
《a+人生》2020年 3月創刊號 攝影：Iron 採訪：Bonus
